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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灯光熄灭，男人的身躯没入黑暗。待光线微明，同一副躯体变换作女人面孔。下一幕，椅子翻倒在地，表演者的身体前倾成锐角，一副将要悬浮、凌空的态势。仿佛是夏加尔画中不受重力束缚的男人与女人来到现实世界，时间追随他们的运动，时而快，时而慢，时而停滞不前，时而改换方向，向过去疾驰。

　　剧场的魔法尽显于《节拍Tempo》。它制造出一场集体的幻觉：表演者向后挥旗、倒坠楼梯，或在空中缓慢飘浮，时间和重力等自然法则均被解构、颠覆、重塑。芬兰广播公司形容，“当表演者坠落时，时间仿佛被延缓 —— 这本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现象”。作品由卡勒·尼奥（Kalle Nio）执导，这位被称作“视觉魔术师”的导演向来擅长操纵观众的感知，将魔术与肢体语言以毫米级的精准度结合，在舞台上构建奇异的时间弹性。这也是他第一次携作品来到中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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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你无法用言语形容它，因为它本身如同诗歌。当你谈论诗歌，任何表述都显苍白。除了说这是’一首诗’，再难找到其他准确的表达。”作品的编舞家费尔南多·梅洛（Fernando Melo）说。尽管《节拍Tempo》依托于作家哈利·萨尔梅涅米（Harry Salmenniemi）的文本，单一的文本终归难以企及剧场内的奇观。

　　事实上，为今年“正在国际舞蹈节”邀约“国际展演”剧目时，两位发起人吴孟珂和尹昉也未曾看过作品的全貌 —— 《节拍Tempo》于8月在芬兰国家歌剧院首演，邀约则在春天开始着手。“可能是直觉驱使，当时觉得可以下个小小的赌注。”吴孟珂得知卡勒·尼奥今年会有新作品，便请节目总监持续跟进，与对方商量国内首演事宜。遵循直觉的结果甚于想象，作品于今年正在国际舞蹈节演出后，迅速成为现场观众及社交网络的热议话题：他们是怎么做到的？舞蹈竟然可以与魔术结合？

　　大多时候，直觉并非凭空而来，它与人的经验、背景以及如何思考问题相关。过往在世界顶尖的当代舞团之一荷兰舞蹈剧场（NDT）打磨身体、参与演出，吴孟珂如今以舞者、教育者、组织者的身份与欧洲当代舞团保持合作；尹昉虽有层叠的身份属性，舞者却始终是造成持久影响的、底色般的存在。正在国际舞蹈节的基调，一如两位发起人跨文化、跨领域的气息：桥梁一般，连接国内外舞蹈人，也连接小众的舞蹈艺术与广泛的公众群体。

　　“关键是让大家看到舞蹈及身体的可能性。平时大家在剧场看的多是传统舞和现代舞，正在国际舞蹈节希望带来前沿视角—原来舞蹈还可以这样，原来这样也是舞蹈。”尹昉告诉我们，“尤其是让舞蹈与不同艺术交叉，产生连接万物的可能。”

　　今年的展演剧目相较去年的首届更为多元，譬如与舞蹈交叉的艺术形式由马戏拓展至魔术，表演者与观演者的关系也在陶身体二团的参与式作品被改变和颠覆，可以看到德国黑森州立剧院芭蕾舞团三部不同风格的芭蕾作品，三支跨越国度的双人当代舞，结合马戏、舞蹈、喜剧的户外演出，以及将身体融于自然、与自然对话的环境舞蹈……短短两年，吴孟珂和尹昉邀约过不下50组国内外舞团与艺术家，“不停地沟通，预算、档期、人员都是艺术家能否来到阿那亚的决定性因素”。当剧场内上演反重力的魔术，现实世界依旧受到重力的牵引，琐碎的细节、反复的沟通、受限的成本，都可能让飞翔的梦想向下坠落。

　　这一切都被肖向荣眼看在里。肖向荣时任北京舞蹈学院副校长，曾是尹昉在北京师范大学的老师。两年前，听闻吴孟珂和尹昉的愿景，他当即被两位年轻人纯粹的发心触动 —— “我们学舞蹈，一路过来都有老师、朋友甚至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帮助，他们不求任何回报地为你搭梯子。尹昉和吴孟珂受过这样的帮助，如今希望用行动来反哺舞蹈行业，这是舞蹈人的良知”。深知舞蹈节筹备不易，他加入正在国际舞蹈节艺术委员会，希望力所能及地为他们提供建议，处理问题，以减少筹办的阻力，“正在国际舞蹈节在填补国内和国际前沿舞蹈信息、舞蹈艺术家交流平台的空缺，而这本应是大学或机构承担的使命”。

　　去年筹备首届舞蹈节期间，尹昉言及早年就有朦胧的想法：希望在国内构建平台，既呈现肢体艺术的前沿性，也反向推动艺术本身的发展。但它无法被独自完成—唯有协同合作。

　　封面拍摄中，两人佩戴的海瑞温斯顿婚嫁系列珠宝与腕表作品，其品牌首字母H&W也因之显现出多重含义：

　　舞蹈牵系起尹昉与吴孟珂的缘分，但他们的H&W故事不止于此：这份爱延伸至至身体、舞蹈，以及这个正在起舞的世界。

　　阿那亚的同一片海，也见证了魔法幕布的揭开。参与未来身体营的舞蹈学生，首演隔天在大师工作坊见到《节拍Tempo》的表演者温斯顿·雷诺兹（Winston Reynolds），与他细致地探讨“舞台幻术”如何营造：精微的身体连接技术、对时间差的敏锐感知……“灯光一熄一亮之间，表演者需要互相感知彼此的存在。熄灯时的舞台却是全黑的。当视觉无法帮忙，对时间差、空间差的感知就必须更精确。”这番话，身体营学员刘镇一直记得。

　　刘镇是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的研三学生。去年参与身体营后回归校园，他反复想起舞蹈节经历的种种，心绪如潮涌。“无论有什么不愉快都能立马消除，好像打了镇静剂”。看到今年的招募信息，他报名参与未来身体营和共创两个板块。刘镇说，抱着强烈的学习欲望，今年是“笃定要来”，“因为知道它会带来开阔的视野，打开眼界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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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密集的四天，未来身体营的学员们体验着完整的舞蹈节：观看包括“特邀共创”在内的所有剧目展演；参与大师工作坊，学习身体技术，与国际编舞家交谈；听圆桌对谈，看舞蹈影像；表达想法，为参与竞创的作品投出自己的支持票。在尹昉看来，这一板块的设立，不仅意在打开新一代舞蹈人的视野，同样是借他们的眼睛看世界：未来的舞蹈会是什么样？

　　倘若去年的答案仍显模糊，今年，学员们逐步摸索出答案的轮廓。“NDT艺术总监Paul之前分享，舞蹈无法通过教授来实现。当时能理解一点，这次又往前进了一步 —— 的确，我们不能被困在课堂里，技法有时能帮忙，但不该被它拘束。”尤其在观看大量的竞创单元作品后，刘镇察觉到自己过往编舞时的“畏手畏脚”：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？情动于衷，才是舞蹈的初衷。

　　和刘镇类似，蒋雨洁第二次来到正在国际舞蹈节。今年舞蹈节前一周，这位中央戏剧学院舞蹈系大五的学生辗转于两间练功房：结束特邀共创作品《穿越临界》（Chuan Yue Clash）的排练，还得去打磨入围竞创单元的个人作品《花园女士》（Miss Garden）。与她一同入围Next Pulse竞创单元决赛的还有其他14组作品，等待获奖者的，除去奖金的鼓励，还有国际顶尖舞团如荷兰舞蹈剧场、德国伍珀塔尔·皮娜·鲍什舞蹈剧场以及加拿大Ballet BC舞团的实习机会。

　　作为今年全新设立的板块，竞创单元意图挖掘和培养年轻一代的舞蹈创造力，为国内的年轻编舞家创造展示的平台，以对国内的舞蹈创作生态产生积极影响。引用一位艺术评论人中肯的观点：舞蹈节以生态的方式呵护创作的萌芽期，也是在重塑中国当代舞蹈的生产关系。因为它让青年编舞者得以在安全而开放的环境中实验、失败、再生长。在这里，舞蹈不仅是作品，更是一种生成机制。观众看到的，不是终点，而是“正在成为”的状态。

　　这些作品同样还原着青年舞蹈人的面貌：他们在关注什么？困惑什么？如何回应时代的议题？尹昉发觉，这一代舞蹈人接受的身体训练丰富，普遍拥有近乎完美的身体技艺，自我表达的诉求强烈，“但同时接受着太多信息的刺激，容易迷失，容易困惑，容易复杂。怎么从冗余的信息中进行选择，形成经得起推敲、有力量、有生命力的语言，对这代人来说是最大的命题”。

　　蒋雨洁最终被评为“最佳舞者” —— 因此获得下半年去荷兰舞蹈剧场实习两周的机会。“这无疑是我年轻时会奔着去的方向！”过往的经历告诉吴孟珂，跳到国际编舞家的作品，会让舞者从身体和理念层面得到提升，即便“特邀共创”环节耗费大量人力与精力，她仍保持审慎、执着的用心：选择委任三位风格迥异的国际和国内编舞家，与国内舞者合作演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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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上半年去瑞士演出，吴孟珂向偷窥者舞团（Peeping Tom）发出邀约，艺术总监弗兰克·夏蒂耶（Franck Chartier）欣然应邀，愿意选择四位国内舞者，共创以东方怪谈为灵感的《Oiwa阿岩》。Peter Chu也是吴孟珂曾合作的艺术家，他擅长发掘舞者自身特质，通过个人化的身体开发，让器官运动引领的内在情绪波动、外部肢体律动在舞者身体中有机地生长。参与共创的蒋雨洁和张祎都提到，与Peter的合作是“双向沟通”，每位舞者会在排练期间面对一个相同的提问：倘若将选拔时学习的编舞动作编成属于自己的舞段，你会如何创作？

　　“之前参加的现代舞工作坊大多很简短：一个半小时或是短短几天。国际编导或是现代舞的集大成者来传授技术，而我们单纯向外索取。这次和Peter共创，则是有来有回，碰撞和回应同时发生，他给我们带来启发，我们也给他一些东西。”来自北京师范大学编导系的张祎说，Peter令她改变了剧场里的“坏习惯”，“不会再去评判舞者跳得好不好，动作齐不齐……因为所有评价都仅仅属于个人的看法。作品最重要的是带来触动和启发”。具身的体会延伸至个人的舞蹈编创中，她意识到，即便动作准确、利落甚而完美，一旦缺失内在的情绪，那种由心而发的狂野的本能，舞蹈的生命力亦随之殆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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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吴孟珂此次兼任《Oiwa阿岩》的排练总监，弗兰克来中国前，她负责教授舞者作品的全部编舞。偷窥者舞团的作品往往需要重复奇诡的肢体动作，《Oiwa阿岩》的双人舞“如同在油中缓慢地跳舞”，高难度的技术动作既需精准，又不能丧失情绪。舞者们如何经历“撞南墙”的不适，如何改变身体和思维的惯性，吴孟珂都是直观的见证者。她在这些年轻舞者身上看见昔日的自己：想跳舞，想站上舞台，想进入世界最顶尖的舞团，憧憬、欲望和随之而来的行动力，可以将一切抛诸身后。

　　共创演出的最后一场，吴孟珂去后台向舞者们道贺，伴随一声祝贺，不觉中眼泪盈眶。“发自内心地替她们开心。真的，单纯就是这样。”那一刻，她眼中会否浮现荷兰舞蹈剧场后台黑发的女舞者？舞者尤其懂得，力是相互的。那些重要的平衡动作，比如重心的转换，既仰赖重力的下坠，也需要地板向上的支撑。当年轻舞者尝试向上跳跃 —— 往日的一代代舞蹈人在成为地板，稳固地承托他们。

　　身为人类的愉悦之一，或许是感受到身体的重量，继而感知自己“活着”。重力是地球的特权，感知重力、利用重力则是人类的天赋。所有舞蹈都基于力的运动，重力、摩擦力、支撑力……重力是舞者的伙伴：跟随它，会自然地坠落，与之合作，会在重心的转换间达成运动姿态的平衡；和它对抗，会刹那之间腾跃而起。

　　舞蹈节主题“坠落还是飞翔”（Soaring and Tumbling）便由身体与重力的关系展开。舞者常晓认为，“它只能同时存在。因为它在两个边界发生”。坠落还是飞翔，它们的能量转换往往发生在转瞬之间 —— “坠落在英语中可以有两种不同的意思，它可能意味着像你从山上滚下来一样坠落，也可以意味着翻滚，当你做后空翻时。”坠落也可以是飞翔，《合群Gregarious》的两位表演者说，这取决于舞者如何使用身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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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具身的舞蹈中存在许多转瞬的能量切换，譬如一个完美的动作，下一秒就可能变成作品最大的弊端。Janine Dijkmeijer曾任荷兰舞蹈剧场行政总监，观看竞创单元的15部作品后，她特别提及作品存在的两面性，“作品的完成度非常高，这本身是一种优势。劣势却同样是完成度太高。或许因为完成得太过完美，反而产生了自我抵消的效果。有时你甚至希望他们能遇到去挑战这种’完美’的导师，教练或导师去挑战他们，推动他们突破界限。我知道，中国的教育系统，以及公众对情绪的表达、肢体的完美呈现都有很高的要求，想打破边界，这并不容易”。

　　Janine察觉的是国内舞蹈的式微 —— 现实的重力拖拽着年轻的舞蹈艺术。公众谈论它，谈的往往是完美的肢体、易懂的叙事，却无关身体本身。尹昉最初构想正在国际舞蹈节，也是出于对身体的危机的洞察，“信息爆炸的时代，身体的作用仿佛正在消失，但我们又依靠身体存在于这个世界。舞蹈对身体的感知开发和对话是最全面的，这本就是舞蹈在这个时代的重要使命。把身体多维的面貌呈现出来，分享给大家，是否也会让公众对身体产生意识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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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某种程度上，身体的危机也能转瞬化为契机。飞翔和坠落，互相牵制的同时互相成就，“舞蹈节同样受到各种方面的制约，但在限制里找到契机，就像在坠落中找到飞翔时自由的火花”。吴孟珂和尹昉不否认筹办舞蹈节过程中遭遇的重力，正是这种重力，激发出两人与之共舞的力量，也寻到共同前行的伙伴。“比如香奈儿，他们连续两年无条件地支持我们，不求回报。既是因为我们愿景一致，也是因为他们相信真正在推动国内舞蹈生态的改善。”不由自舞的团队也在壮大，从发起人、节目总监、内容制作总监、舞台总监、宣传团队到艺术家统筹团队，所有人都既是筹办者、陪伴者，也是观众，全身心地投入舞蹈节。

　　“正在国际舞蹈节讨论的是什么？讨论梦想，讨论良心，讨论存在的意义，讨论AI是否会取代身体，讨论身体的平凡与不凡。置身越来越人工智能化、依赖电子产品和碎片化信息平台的世界，年轻人最缺失的是身体的感知和感受。舞蹈恰恰是能唤醒他们生而为人的感知和感受的方式：疼痛和喜悦变得直接、生动。舞蹈切中人性中无可名状的感受，看跷跷板飞来飞去，你不知道为何高兴，看舞者不断倒地又爬起，你也不知道为何悲伤。但只有人类能理解舞蹈，理解其中呈现的伟大、不平凡的能量感。我们总说，薄情的世界难寻共情的人。舞蹈世界，是我们人类的最后一道门。”肖向荣认为，舞蹈其实和文学同源，它们都是人类精神的原乡。说来可惜，如今的人类早已遗忘最初的语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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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舞蹈节最后一日，各自完成竞创颁奖与身体营结业典礼，尹昉和吴孟珂来到闭幕现场。他们惊喜地发现，多位舞蹈人的孩子们一同随音乐舞动：手臂如初生的枝条般胡乱地挥着，双脚在地板上转圈，膝盖一曲一直，随时有摔倒的危险。这些舞步毫无章法，孩子们不在意节奏，更不在意疼痛，身体里有股劲儿要舞出来。尹昉久久望着这个“特别生动、好看”的画面，心生感叹，“舞蹈是属于人类身体的天性。这或许才是舞蹈真正应该给人带来的面貌”。

　　去年未来身体营，尹昉为学员们设置了一个看似天真的辩题：舞蹈能否拯救世界？其中一个观点是，舞蹈或许无法拯救世界，但能够抵抗文明，带领人类回到最原始的本能，回到彼此共情、彼此联结的状态。今年，借由圆桌对谈，德国伍珀塔尔·皮娜·鲍什舞蹈剧场资深舞者Julie Shanahan给出了更为诗意的答案，“舞蹈是给我们所有人的礼物……无论快乐、痛苦、同情、愤怒，都是身体的感觉。我们的身体经历这种体验，表达这种体验”。

　　重力也是给所有人的礼物。它将身体吸附在地面，同样给予身体反重力的可能—好比有桎梏才有自由的存在。想象失去重量的躯体，它如何创造美，寻求自由？而一副起舞的身体—就像今年舞蹈节海报上凌空的舞者—并不在意向下或向上，飞翔或坠落，她只是沉浸于动觉，只是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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